口述人:施金通,苗族,1979年出生,湖南花垣人。2005年当选十八洞村村委会主任,2010年公开招聘为排碧乡事业干部,2013年担任十八洞村代理村委会主任,2014年1月至2017年3月担任十八洞村第一书记,2017年3月至2018年2月任双龙镇副镇长,2020年4月至今任十八洞村党支部书记,二十届中央委员会候补委员。
访谈组:徐如明 王道勇 王晶
日期:2024年11月25—26日
地点: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十八洞党校
山旮旯有“三怕”
我是土生土长的十八洞村人。以前,我们十八洞村在县里因为穷而出名。有一首苗歌:“三沟两岔山旮旯,红薯洋芋苞谷粑,要想吃顿大米饭,除非生病有娃娃”,讲的就是村里过去的生活。当时,我们村一多半的中老年人没进过县城,不知道街道和大楼是什么样子。村民们有“三怕”:一怕猪太壮,交通不便运不出;二怕孩子成绩好,考上大学送不了;三怕家人有病患,生病住院看不起。
十八洞村为什么穷?我觉得主要有四方面的原因:一是环境恶劣。山山是奇山,山山是穷山;洞洞是奇洞,洞洞是穷洞。人均田地仅0.83亩,资源有限。二是没有基础。村子地域广、居住散,基础设施差,没产业,种水稻、玉米,做烤烟都是小打小闹。三是没文化。当时6个村民小组225户939人,有150人是文盲,385人只读过小学。四是人力不齐。十八洞是合并村,由飞虫、竹子两村合并而成,人心不和,很多事情上各吹各的调,喜欢相互拆台。
这样的生活老一辈都习惯了,年轻人不习惯,都想着往外跑,村里留不住年轻人。因为家里穷,读完初中我考上了一所技校,想学到一技之长。看到阿家阿妈(爸妈)和姐妹为我节衣缩食,整天为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发愁,我不忍心,就辍学来到一个离家不远的煤矿挖煤,由于年龄小,别人挖煤一天80块钱,我挖煤一天10块钱。阿家阿妈担心我的安全,没干几天就把我从煤场带回了家。回家后,村书记看我有文化,让我做村里的会计。2000年,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那一年我21岁。2005年,大家又选举我当村委会主任,那时我才26岁,感觉压力很大。村书记石顺莲大姐一直鼓励我,手把手地教我。2010年,我参加公开招聘被录用到排碧乡工作,成了一名事业干部。2013年,在组织的关心和群众的信任下,我又回到了十八洞村代理村委会主任。
也就是这一年的11月3日,习近平总书记来到我们十八洞村。他走访了一些村民,还同我们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围坐在一起,跟我们拉家常、话发展,就是这次在我们村里,他提出了“精准扶贫”的重要理念。他强调说,“扶贫要实事求是,因地制宜。要精准扶贫,切忌喊口号,也不要定好高骛远的目标”。现在回过头来想想,“精准扶贫”这样的国家大政策是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十八洞村提出来的,我们太自豪了!
被“嫌弃”的队长
总书记走后,2014年1月23日,花垣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龙秀林被县委派到我们村当驻村工作队队长。他报到的第一天就碰了钉子。当介绍他是宣传部副部长时,许多兴冲冲从外地赶回来的村民,满是失望,没有一个人鼓掌。群众就像炸了锅,他们用苗语议论:“看来领导对我们十八洞没有怎么重视,这个队长最起码要从财政、发改、扶贫部门派来才对,搞宣传的没资金,没项目,拿什么扶贫?顶多只带了一张嘴!”见面会很尴尬。我们都没想到驻村工作队竟然被村民“嫌弃”。
我们村的路边石壁上、村里墙壁上、山上树干上就贴满了“大字报”。“大字报”的内容主要是针对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的。
有一篇“大字报”是这样写的:“竹子寨、路加宽、毁农田、损生态、强行修、不补钱、地基款、贪官贪、官官护、民不服、何处诉。”另一篇“大字报”写道:“狗屁工作队,占天又占地,中央拨的钱和米,都被你们拿了去”。另有几张“大字报”,只写了我的名字,并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叉。
有的村干部建议说抓紧把这些“大字报”擦掉。我们和驻村工作队商量后,决定请示县扶贫办和县委组织部。上级领导建议我们不要擦,而是要邀请媒体对这件事进行曝光。看到记者来报道了,群众的思想完全转变了。绝大多数村民认为大字报的内容是不属实的,否则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也不敢邀请媒体来曝光。
驻村工作队刚来没几天,我又接到村民电话说:不得了,施长寿家出大事了,让我赶紧过去。我赶紧打电话给驻村工作队队长龙秀林。赶到现场我们看到好几百村民围成了一大圈,被围住的是施长寿父子三人。70多岁的施长寿拿着一把大柴刀,他的大儿子拿着一根钢钎,二儿子拿着一根铁棍。这些村民也是集体喝了血酒,要与施长寿一家拼命,情况十万火急。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。
龙秀林大喊一声:“谁也不许动!我们先了解清楚情况再说。”这句话把现场所有村民镇住了。我们走到施长寿面前了解情况。原来村里修机耕道要占施长寿家的自留地,施长寿不同意,理由是他担心他家同意以后,后面的村民不同意,机耕道修不成,自家的地白白被糟蹋了。
了解清楚情况以后,我们问现场的群众:“大家能不能保证,施长寿家让路,后面的机耕道就能拉通?”得到绝大部分群众的肯定回答后,由龙秀林口述,我当场立了一个字据,在场的群众当场签字画押,就这样一场械斗得到了化解。
谁是贫困户,群众说了算
精准扶贫扶什么?从哪里下手?湘西州委、花垣县委和排碧乡党委与十八洞村工作队、十八洞村村干部一道开了一场“神仙会”。大家集思广益,畅所欲言,逐渐地形成了一致意见。精准扶贫先要摸清楚哪些人是真贫困,为什么会贫困,怎么改变贫困,也就是要摸清底子,解决好要扶谁;结成对子,解决好谁来扶;对准靶子,解决好怎么扶。
驻村工作队龙秀林一行来到十八洞村以后,最高兴的还是龙秀林的几个亲戚。他们奔走相告。龙队长来十八洞村,不仅让他们脸上有光,还能沾光,关照他们是迟早的事。
为了不让其他村民说闲话。龙秀林召集村里沾亲带故的亲戚开了个小会,明确告诉这些亲戚不仅沾不了光,还要借他们的光。既然是亲戚,他们就要带头支持驻村工作队和村“两委”工作。
为了防止“富人戴帽、穷人落榜”,村“两委”和驻村工作队召开了村民大会,征求大家的意见,最后制定了一个十八洞村精准扶贫贫困户识别工作做法,还有一个十八洞贫困农户识别“九不评”的标准。我们规定,有砖混结构楼房或在城镇购有商品房的家庭不评;2000年以来违反计生政策和未按规定落实计生手术的家庭不评;打牌赌博成性,经营或提供赌博场所,正在服刑、劳教或正被警方通缉和屡教不改的“两劳”释放人员的家庭不评;不务正业、懒惰成性的家庭不评;不履行赡养义务的家庭不评;时常刁蛮阻挠公益事业建设和当地经济发展的家庭不评;全家外出打工经通知不回家的家庭不评;国家机关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的家庭不评;有大中型农业机械、农用车、矿车、面的、轿车、中巴车及经营性加工厂的家庭不评。
标准一出,村民们齐声叫好。谁是贫困户,群众说了算!全村各户先申报材料,再以村民小组为单位,召开村民大会,由村民对照各家各户申报材料和“九不评”来评议。为了解决个别群众的帮亲顾友问题,通过反复考察与研究,工作队和村干部进一步摸索出了精准识别贫困户的“七步法”:户主申请→群众评议→三级会审→公告公示→乡镇审核→县级审批→入户登记。
通过群众评议,再经村“两委”,乡党委、政府代表和县扶贫工作队三级会审,取消不符合“九不评”标准农户的资格。随后,我们把识别结果在村里张榜公示了7天,接受各方监督。公示没有异议的识别结果,按程序报乡党委、政府再次审核把关,经复核无误并公示无异议后,再提交县里审核,最后提交县政府审批。
通过“三榜三审”,我们才能入户登记。根据县政府的最终审批结果,组织人员进村组到户开展调查登记,最终识别出贫困户136户533人,占全村总人口的56.8%。因为识别精准过得硬,全村老少都心服口服。
龙太金是十八洞村一组的村民,在一组中家族辈分最大,又是驻村工作队队长龙秀林的远房亲戚。为了保证识别大会顺利召开,龙秀林找到了龙太金,希望他来主持一组的识别大会,带个头,让群众不要投他的票。龙太金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,觉得自己虽然家庭条件也一般,但是对照“九不评”标准,评也没戏,还不如带个头。
在第一次精准扶贫的贫困户识别评议会上,龙太金第一个站起来说:“我会种瓜,找钱比大伙容易。我不是贫困户,大家莫投我票”。见龙太金表了态,龙秀林的另一个亲戚施再杰也站出来表态:“大家也莫投我,我家盖了楼房,房子好大呢。”投票结束,最终龙太金还是被大家评为贫困户。看到结果后,龙太金主动提出退出,大家都很感动,说扶贫队队长的亲戚都作出表率了,其他人还有啥好说的。十八洞村一组的识别工作进展比较顺利,评出来的贫困户大家都认为比较公平公正。这为其他组的贫困户识别工作起到了带头作用。
党员带头先让地
精准扶贫开始后,村民纷纷议论每家每户能分到多少钱;有的村民甚至借钱开起了第一家农家乐,因为他们相信马上会有源源不断的游客来村里;还有村民在打听,如果征地,旱田多少钱一亩,水田又是多少钱一亩;有一定经济实力的村民则在考虑,挖机和修路哪桩生意更挣钱。但是,村里并没有像村民们所期盼的那样迎来一场热火朝天的大干快上。
随着知名度的提高,慕名来村里的游客越来越多。十八洞进村的路是只有3米宽的单向道,无法会车,节假日人和车一多,村里天天堵车,有时候路直接被车堵死了,进不去也出不来。我们每天和驻村工作队一起去搞交通管制,解决堵车问题。总是这样堵着也不行,解决不了根本问题。2015年4月,为了迎接五一小长假,我们申请到了道路拓宽项目,决定把这条进村路拓宽到6米。
但是扶贫工作队和村干部提出的修路、农网改造等基础设施建设计划,牵涉占谁家的田地,都一律不给补偿金,因为村里没钱给村民们补偿款。大家对工作队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:“这也没钱,那也没钱,没钱装什么‘大头’,没钱脱什么贫,有不带钱扶贫的吗?”大多数村民不相信,觉得肯定有补偿金,是我们村干部悄悄拿了这笔钱自己花了,不支持我们修路。这时有人就讲了:“挖这个路搞什么,以前规划了好久都没搞成,你们搞不成的!”还有人讲:“以前我们祖祖辈辈都能走的小路,到你们这一辈就不能走了?”
村民们的反应让我们觉得思想工作第一,只有把思想做通了,十八洞的产业发展才有可能。于是,我们多次挨家挨户走访,可是有个别人就是不肯搞。我们压力很大,抓心挠肝地想该怎样让村民们接受这个事实。大家愁得睡不着觉,每天晚上亮个大灯聚在一起想办法。
最后决定还是让党员干部率先带头。我们统计了一下,当时十八洞村支部有24名党员,刚好有10名党员家里扩宽路的时候需要让地。具体从哪一户率先动工呢?前任老支书石顺莲站出来了,她说:“从我家先动工,后面再慢慢做老百姓的工作吧!”本来以为事情终于走上正轨了,但很快又遇到问题了。那天我们带着挖机去她家,刚要开挖,她老公突然跑出来,站在挖机前面,嚷嚷着死活不让我们动工。不巧的是,那天老支书刚好去花垣县城培训了,不在家。我们几个人轮番给他做工作,他就是坚决不同意,大有一副“你们要挖就从我身上挖过去”的架势。我们不敢动工,赶紧给老支书打电话,老支书也很奇怪,她在电话里跟我们说:“昨晚跟他商量好了,没事的,你们继续做,我们家我说了算。”我们就跟她说,“那要遭大罪了,他现在站在挖机前面不动,我们没法子了”。她听后也觉得事态有点严重,马上请假,花了200块钱租了一辆车赶回家。她一来就骂她老公:“昨天商量好好的,现在你阻工干什么!”骂了几句,她老公就走了,我们才能继续施工。
我们和工作队做了很长时间工作后,大部分群众同意了,有几户村民提出要求:挖到荒山的地方要把树木和树蔸(方言,湖北、湖南、四川、贵州、江西等地老百姓常用,他们把树干接近根部的部分称为“树蔸”)给堆放好,让他们搬回家当作柴火。可是在施工过程中,施工人员不小心把一户人家的树蔸滚落到了近百米深的山沟里。因为时时刻刻都有村民盯施工,有人就立马喊来那户人家。他赶到施工现场后大发脾气,说我们说话不算话,坚决不让施工队再动他家的地了。了解到事情的起因后,施进兰也觉得是村干部监督不到位,没有兑现对村民的承诺,不占理,他二话不说,就和龙秀林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下山沟。因为刚挖的土都倒进山沟里了,土路很松很滑,摔了很多次,他俩硬是把近200斤重的树蔸给抬了上来。这一举动感动了这个村民,他彻底服了,不仅同意让地,后来还主动参加村里的公益建设。
最初村民不同意无偿让地,我们就先挖十户党员家里的地。他们的地也不是连在一起,所以经常是这里挖一个坑,那里挖一个坑,挖得很慢,工程不太顺。我们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员每天泡在施工现场,随时准备解决问题。我们还请每位党员联系几户村民,挨家挨户做工作,联系的村民可以是他们的家族亲戚也可以是他们的朋友。就这样,本村的征地问题基本解决。
但最难办的不是本村人对修路的态度,而是扩宽那段路需要经过隔壁村一户村民的地,这让整个工程陷入了僵局。让外村人协调让地太难了,我们一时间毫无办法。最后老党员龙太金主动提出,让他跟那户人家商量商量,看能不能用自家的地换修路用的那块地。那户村民就提出要用水田换,龙太金说,“行,就用我家的水田换你家的旱田”。我们还担心他家里人会不愿意换,让他回家商量好了再来。结果老人家放大声说:“我可以做主,我们家都听我的!”后来龙太金家里人果然同意换地,最后就用他家的六分水田换了修路用的三分旱田。
有一次,本来说的好好的,修路修到一半,一户村民突然不同意了,那工程也就卡住了。我就问他怎样才让继续挖下去。他就冲我喊,“施金通,你有本事就把你家里的田换给我,那你想怎么挖就怎么挖”。这时村书记施进兰插话:“施金通家只剩一丘田了,给了你,他家就一口谷子都没有了。我跟你换行不行?”那位村民说:“你家的地太远了,又是旱地,我看不上。”没办法,我就说,“行!就拿我家的地换给你”。这个决定是瞬间的,我也没跟我阿家阿妈商量。他们当时70多岁了,一辈子种田,老一辈的思想,觉得没田没法生活,更何况这还是我家的最后一块地。我回家跟他们说了后,我阿家(父亲)很生气,我阿妈也是低着头直流眼泪。后来驻村工作队的同志们也来家里,大家一起劝说。我父母还是不表态,说“自家田给了别人,不要吃饭了,怎么活”。没办法,我就直接问他们,“你们是要水田吃饭,还是要儿子?”我父母听我这么说愣住了,虽然很生气,最后他们还是同意了,在田和儿子面前他们选择了儿子。我阿家就跟驻村工作队的同志们说:“哎,谁叫我儿子是党员,谁叫我儿子是第一书记!”这话刚说出口,全场的人都绷不住了,哭得稀里哗啦的,也是感动加不容易吧。最后就用我家的2亩水田“换给”了那户人家。说起来,我做村书记,家里人也是鼎力支持了,我对他们也是很愧疚。
相比其他党员干部做的,我家交换的地其实是比较少的。我做的主要是带头作用,因为只有我们党员干部带头做了,老百姓才肯跟着来。当时我们要发展基础设施建设,不仅要修路,还要修停车场等。问题是十八洞村是典型的人多地少。土地就是老百姓的命根子,你要动他的地,简直是要他的命,哪怕他不依靠这块地,他也不会让给你。因此,征的地基本上都是我们党员干部用自家的地跟村民交换的。从2014年至2020年,党员干部总共无偿捐了198.9亩地,这个数据是我们仔细统计过的。党员干部带头干,是十八洞村党建引领的其中一个特色,是我们所有党员干部一步一个脚印,流汗流泪走出来的。
进村的大路是修好了,但村里的4个自然寨地域广、居住散,村内基础设施仍然很不完善。2014年村上争取到村步道改善项目,计划把村子的步道、连同村民家的院子都铺上青石板。
由于争取到的资金十分有限,我们开会研究决定,村子公共步道部分由项目资金来保障,村民家的硬化需要村民自己把青石板搬到家,然后由工程队提供技术指导,由工人和村民一起铺设,也就是说需要群众出工出力,投工投劳,参与建设。
这个事大多数村民都支持,但是有个别村民耍小聪明,不配合,不仅说风凉话:“一分钱不发,还要免费干活?我就不信其他村民家都硬化了,政府不给我家硬化”,而且还煽风点火,鼓动其他村民不要出力。我们分头做工作,最后还是有一户带头闹事的不出力。后来经过和驻村工作队商量,我们一致认为不能把他自家应该干的活干了,要不然以后村上的类似工作都没法做了。我们决定通过这次筹工筹劳的契机,教育村民自力更生。所以,我们就不理他,正常施工。最后,村上除了这一户其他村民家都硬化了。眼看项目完成,工程队要撤了,这一家着急了,不得不花钱雇人帮他家搬运青石板。村民们一看:配合村“两委”的老实人没吃亏,“精明人”最后吃了亏,都深受教育。
一部分穷惯了的十八洞村民,“等靠要”思想严重。等,就是不管你怎么发动,怎么说好,我就是不做,反正你政府不准饿死人。我等你们做事,等你们救济。靠,就是什么都靠政府,什么都有政府兜底、政府买单,我不怕。靠山吃山,靠政府吃政府,心安理得。要,就是没有了向政府伸手要。谁要得越多,谁就越有本事。铺路这件事发生后,“等靠要”的现象大幅减少,“要我脱贫”的人少了,“我要脱贫”的人多了。
发展产业挣大钱
对村上争取的项目资金,部分村民的态度是分干吃净。十八洞村542名贫困人口争取到政策扶持资金每人3000元。大多数贫困户想把这笔钱分下去。我们全村人均不到1亩田,依靠农业种植仅能维持温饱。村干部与驻村工作队经过商量初步达成一致,决定把这笔政策帮扶资金用于发展产业。很多村民对不发钱很不理解,认为“一分钱不发,村干部想贪污这笔钱”。我们听说后,通过开会反复给村民做工作,向大家解释:“村上有村上的考虑,我们不是不发钱,而是用这笔钱去生钱,给大家分更多钱,不信大家可以走着瞧”。
发展什么产业呢?十八洞村漫山遍野生长的野生猕猴桃给了我们答案。我们十八洞村的地理条件和土壤适合猕猴桃生长。由于山高路陡,留守的老人孩子都没法采摘。即便是采摘下来,也卖不掉,吃不完,只能烂在地里。我们邀请吉首大学的专家检测后,发现这些野生猕猴桃是富硒猕猴桃。虽然野生猕猴桃不能引种,但是我们可以引进其他猕猴桃。除了村内种,我们可以从农业产业园租地种。方向确定了,接下来就是让群众支持我们的想法。
但大多数群众反对,他们种了几辈子的水稻、玉米、烤烟等,不愿意轻易改变种植方式。他们认为“村里的野生猕猴桃那么多,还让我们种,谁要啊?”有村民认为“跑到村外的农业园流转土地,不划算,铁定亏钱。”还有的村民认为“种猕猴桃,钱从哪来?”
为了打消村民的顾虑,我们通过组织逐级上报。时任县委书记知道后,亲自带领我们村的党员和群众代表到四川蒲江等地参观,看了这些地方规模化的猕猴桃产业,听了现场讲解。我们很受教育,吃下了定心丸。
从四川考察回来后,村“两委”趁热打铁决定在距离十八洞村30公里外的道二乡流转1000亩土地作为猕猴桃种植基地,那里的村民常年外出打工,有大量的连片土地闲置。在驻村工作队建议下,我们成立了合作社,组建了十八洞村苗汉子果业开发股份有限公司。为了避免低端竞争,工作队多方打听,找到了国内研究猕猴桃育种的权威机构——中国科学院武汉植物研究所,引进了两个优质品种。
按照我们的设想,对猕猴桃产业进行公司化运作。注册资本金600万元,公司占51%,我们村占49%股份。十八洞村的股份分为十八洞合作社和村集体经济两部分,十八洞合作社由村民出资组建,入社资金按照贫困人口542人算,政策扶持资金每人3000元,占27.1%股份。非贫困人口397人,政策扶持资金每人1500元,占9.9%股份。村集体经济申请专项资金入股,占12%股份。
一切都计划好之后,我们开会征求群众意见。没想到,又被泼了一头冷水,大概有80%的村民极力反对,没有一个村民愿意交股金。通过我们做工作,一部分党员缴纳了股金。村“两委”和工作队逐户做工作,摆事实讲道理,一笔笔账算完后,绝大部分村民转变了观念。为了树立村“两委”的威信,培养村民的规矩意识,我们限定一个月时间,村民在一个月时间自愿入股,将来享受分红。一个月时间到了,绝大多数村民入了股,但是仍有17户村民不愿意参加股份合作。
种植猕猴桃要3年才能挂果,为了减少阻力,我们开会研究决定先从别的收入中挤出一点,想先让村民尝到“甜头”。2015年和2016年两年,合作企业从花卉产业中,拿出资金先给村民分红。2017年,猕猴桃挂果了,贫困户每人分得1000元,非贫困户按出资比例减半。贫困户施老进一家7口分到了7000元,日子一下子好过了。那17户村民,看到参加合作社的村民每年分这么多钱,找到村上想加入合作社。但是,入股的时间已经过了,他们暂时入不了。村“两委”研究决定,没有入股的村民虽然不能获得资金分红,但是当他们遇到孩子上学、老人生病住院等困难时,村“两委”会从村集体收入中拿出一部分资金给予帮扶。通过种植猕猴桃我们摸索出了“资金跟着穷人走、穷人跟着能人走、穷人能人跟着产业项目走、产业项目跟着市场走”的“四跟四走”产业扶贫路。
从猕猴桃项目建设开始,扶贫工作队主动去找出入境检验检疫部门。在猕猴桃挂果的不同阶段先后4次取样,进行了农残、重金属、硒元素等237项指标检测,都达到标准。因为符合国际规范的高标准种植流程,我们村的猕猴桃基地获得了出口水果果园注册登记证。2018年,十八洞村的千亩猕猴桃园一共产出60万斤鲜果,尽管每斤最低价都要8块钱,但因为拿到了硬邦邦的有机食品认证和出口果园认证,猕猴桃还没摘下树,就已经被订购一空。每位入股村民当年拿到的分红达到2000元。分红一直持续到2022年,入股的村民不但早都收回了成本,而且实现了致富奔小康。2023年由于天气、管理等原因,猕猴桃产量不行,村里研究决定进行品种改良,引进新品种。因为换了品种到再分红还要一段时间,但村民们已经尝到了甜头,都在很精心地伺候着,希望猕猴桃树早结果。
误推祖坟建水厂
我们村是喀斯特地貌,天然溶洞中有丰富的地下水。为了找到特色优势产业,我们对山泉水动起了心思——如果能建一个矿泉水厂,整个十八洞的村民入股,村民就富了,村集体经济也就有了。驻村工作队队长龙秀林自费邀请专家到山脚下取水化验,结果发现水质比市面上流行的一些矿泉水都好。
就这样,我们开会号召,让村民入股,每户出5万块,没钱的村里担保,可以到银行贷款。村民大都认为我们异想天开,没有一户村民入股。他们说:“十八洞建什么水厂,卖什么矿泉水?我们的钱都是老人看病、孩子上学的钱。搞得不好,倒闭了,哪个来还,钱都打水漂了。”就这样,我们又碰了一脑壳灰。
但我们没有放弃。我们抓住接待上级考察、接待团队的机会,邀请企业家考察我们十八洞的山泉水。凡是来十八洞村考察的企业,我们都会介绍山泉水,但凡有感兴趣的,我们都会带他们到现场体验。2017年,湖南省人大组织企业家代表团来十八洞考察,召开了一个上百名企业家参加的座谈会。但步步高集团董事长没有参加座谈会,他跟公司几个人一道,让我们带他们去了山脚下的水源地取水取样。取水化验后,发现水质非常好。随后,步步高集团的副总经理来我们村谈投资合作。他们同意投资3000万元建水厂。
2017年6月,十八洞山泉水厂正式开工。水厂选址在山下,需要修一条下山公路。由于地质结构复杂,工程量和工程难度很大,修几十米塌方一次,下山的一公里公路,塌方了十几次。本来村民很支持,但是塌方一多,很多村民看到自家的田地被掩埋,就不干了。他们开始联合阻工。有的村民认为修路挖了村庄的“龙脉”,才引起塌方,也加入阻工行列。
为了赶工期,施工队昼夜施工。有一天,有人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赶紧来施工现场。赶到现场,我看到我父母正在施工现场大哭:“儿啊!你在乡政府干得好好的,修什么水厂啊?把祖坟都修没了,你阿爷和阿婆的尸骨都找不到一根了,你这个逆子,不孝啊!”原来我爷爷奶奶的坟就在连接水厂和村庄的路边,坟上杂草很高。施工队夜间施工的时候,没看出是坟地,就把祖坟用推土机推掉了。挖祖坟,这在我们湘西苗寨是非常忌讳的。我当时也傻眼了,不知道怎么安慰阿家阿妈。施工队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是好。
我心里非常难过,难过之余也很无奈。为了早日建成山泉水厂,我给阿家阿妈连续做了几天的工作,解释施工队不小心才把坟推掉的。最终,我找来香纸,带了一瓶酒和两碗刀头肉,给阿爷阿婆烧了香、祭了酒、摆了刀头肉。施工队的代表得到消息也来了,我们一起给阿爷阿婆磕了头。那还能怎么办,这个事就只能这样过去了。我们和步步高集团克服了重重困难,连续奋战了三个月,不但路修通了,山泉水厂也建起来了。第一批十八洞山泉水,由湖南省党的十九大代表带到了人民大会堂,向党的十九大献礼。根据合作协议,我们村以“十八洞”品牌入股,获得15%的分红权。企业每年给村集体50万元保底分红,每销售一瓶水再拿出一分钱注入扶贫基金。2023年,山泉水厂为村集体分红60万元。此外,十八洞山泉水产业带动了20多名本村及附近村的村民就业,每个人月收入3500元左右,还购买了“四险”。现在山泉水厂虽然面临着生产能力、生产成本、销售等方面的困难,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,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,在社会各界的支持下,我们一定能攻坚克难,把山泉水厂越办越好。
苗绣也能换成钱
苗绣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苗家女儿从小就会穿针引线。2013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来十八洞村的时候,跟村里的老人石大姐说:“你衣服上的苗绣在国际上老时髦了”。后来在湖南召开的座谈会上,习近平总书记也提到我们十八洞的苗绣很好,很有价值。第二年刚好到村一级换届,老支书石顺莲就提出来要卸任了,她说“我年龄大了,59岁了,我要退下来去搞苗绣”。她是我们十八洞村的老支书,从1996年一直干到2014年才退下来。老支书在十八洞德高望重,大公无私,是公认的大能人,为村子作了很大的贡献。
2014年的时候,十八洞村还很穷,村民们觉得留在村里没有前途,大部分青壮年都去外面打工了,只有妇女和老人孩子留守在村里。留守妇女们成了十八洞的天,十八洞的风和雨、生活的苦和泪都得靠妇女们的心里装着,肩上扛着。长期下来,她们身心疲惫,负担沉重。老支书在村里干了快20年,把妇女们的艰难情况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如何让留守妇女们摆脱这种精神困境,团结起来,成了她的一大心病。正好总书记在座谈会的时候对空巢家庭和留守妇女儿童最是牵挂,对十八洞的苗绣也给予了有力支持。这让她嗅到了发展苗绣产业、帮助村里的妇女们解决家计困难的希望。所以她退下后立刻把村里会苗绣的妇女集中起来,发展苗绣,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现在。
2014年8月,老支书牵头成立了苗绣合作社。万事开头难。她刚开始做苗绣的时候很多村民不理解,也不愿意做,就有人问她“你当了这么久的支书还没累呀,还要组织我们搞苗绣!”她就说,“不管怎么做,也要像孙猴儿七十二变,把苗绣变成大把大把的金子和银子,让姐妹们在家门口就业”。苗绣基地建好了,村里的绣娘们也到位了,村民们又开始愁往哪儿卖。那段时间老支书也是跑上跑下,来回奔波,和那些公司联系合作,努力把绣品推出去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2018年苗绣合作社终于和中车株洲公司建立合作关系。她们把苗绣和车(高铁)结合起来,绣娘们在家里面就能做中车的大单。我们都很珍惜这样的合作机会,刚开始的那一年,每次完成绣品装框后都是老支书和她儿子自己坐车去送,后来和中车那边的合作比较稳定了,才改为邮政寄过去。现在每年中车株洲公司都会给苗绣合作社签订10万元的大订单。
一山过一山,后来湖南工业大学也开始帮合作社设计绣品的样式和图案,我们的绣娘主要负责把定制好的绣品按照要求绣出来。当然,来旅游的人非常喜欢我们的苗绣包包等,卖得还挺快。现在我们十八洞的苗绣已经可以通过高铁,走出大山,沿着“一带一路”走向世界了!
“脱贫”又“脱单”
在我们十八洞村,光棍问题曾经是个大问题。由于穷,村里大龄未婚的单身汉最多时有40多个。这么多“光棍”,不仅影响脱贫,还可能带来社会问题。我们和驻村工作队想着必须“让光棍有一个家”。通过联系沟通上级部门,我们得到了湘西州妇联的大力支持,决定2016年春天在十八洞村举办相亲大会。
2015年底,我们就通过各大媒体和自媒体宣传造势,说十八洞村将进行一场玫瑰之约,欢迎各界适龄青年踊跃报名。我们还设立报名热线,有上百名女青年报了名。2016年2月13日,是大年初六,相亲大会如期举办,周边乡村的男女老少齐聚十八洞村,大概有5万人,非常热闹。
驻村工作队队长龙秀林在相亲大会上对所有参加相亲大会的人宣布:“如果你们安心嫁到十八洞村,我们十八洞电子商务平台优先给你们安排工作,我们十八洞果业有限公司优先给你们安排工作,我们十八洞的导游团队优先给你们安排工作,我们十八洞的艺术团优先给你们安排工作。”龙队长的讲话把相亲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。这次相亲大会现场有5位大龄青年牵手成功。
这5人中就包括龙先兰。他生在一个很特别的家庭,他阿家是个酒鬼,经常打骂他阿妈,阿妈没得法就改嫁了。他18岁的时候阿家就病死了,就剩下他和12岁的妹妹。后面,他妹妹又得了一场大病死了。接二连三的打击让龙先兰觉得日子没得盼头了,他就变得很孤僻,也不和别个讲话,天天就靠酒精麻痹个人,经常喝醉了就睡到马路上。因为爱喝酒和好吃懒做,别个对他也没得一句好话。但龙秀林不嫌弃他,还把龙先兰认作兄弟,带他回自己家过年。在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的帮扶下,龙先兰贷到了5万元小额贷款,开始养蜂,刚开始养了三箱,然后扩大到十箱、二十箱、一百箱,成了蜜蜂养殖专业合作社的带头人。在相亲大会上,龙先兰说:“我没有才艺,但我有力气,哪个愿意跟我走,我让她幸福一辈子”。这句话赢得了邻村姑娘吴满金的芳心。为了促成这门亲事,龙秀林带着家人和龙先兰一起到吴满金家提亲。
龙先兰结婚当天,村上几位70多岁的老人哭了,他们没想到,一个孤儿也会这么幸福。龙秀林队长为龙先兰写了一副对联:“孤儿不孤,全村个个是亲人;贫穷不贫,苗寨处处见精神。”横批:“爱的力量”。龙先兰给自己打了一句广告:“蜜蜂助我脱贫,蜜蜂帮我脱单,我心中的蜜蜂就是共产党。”
现在的十八洞村相亲大会不得了了,已经变成了“520”中国乡村相亲节,举办的时间也由正月改到每年的阳历5月20日举办。这个相亲节已经让我们村的36个大龄未婚青年脱单,每年还促成200多名周边地区单身青年在十八洞村浪漫邂逅。“脱贫”主要是物质上的,“脱单”的精神价值更大,它让越来越多的村民有了心气,现在村上的人气越来越旺。应该说,从我们村走出了一个国家“精准扶贫”大政策,这些年我们这个小村庄的努力也算是这个大政策的一个小影子吧。